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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空科学与技术学报

谁不做戏外一篇

当高尚和诚实与愚蠢同义,成为笑柄的时候,剩下的只有游戏,认真是不能丢的——做戏必须认真。

“人都在做戏,”老祖母活着时常说,跟着长叹一声“人真空”。把人做戏与佛教的空义相联系,指出人生的不实在,饶有意趣。

后人对前辈的箴言总是不当回事,直至三十年后,才将这枚干瘪了的果实从时间的垃圾桶里捡起来咀嚼咀嚼,虽然酸得牙疼,倒是品出人世的真况。世道被老人干枯的手扒得精光,露出屁股眼。莎士比亚说:“全世界是一座舞台,所有的男人女人不过是演员。”莎翁只是说到表象,老祖母眼神厉害,看到骨子里,胜出一筹。

原来“人生大舞台”并非文学比拟,是对社会生态的真实刻画。环顾前后左右,谁能说没有做过戏,包括我自己。不知道为什么人非得做戏,只觉得在锣鼓声中上得舞台,就由不得不做戏。你满腹的真词儿说不出口,不得不编台词,扮表情。有部好莱坞戏谑片(抱歉记不得片名)讲的就是这码事,主人公一句话要说两遍,头一遍是真心话、该说的话,紧跟着第二遍是否定真心话的话,闹得笑话百出,狼狈不堪,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。看来,混日子混得言不由衷、口是心非,是中外共有的现象。

既然说的不是你想说的话,那么,说这话的人是谁?你不改姓换名也得涂脂抹粉,画出脸谱,穿上戏装,隐去真身。上舞台的绝不是原来的那个你,只是你扮演的角色,既不自在,也不能自为,要按角色的需要来规定唱、念、做、打、舞,乃至身段和走路的姿势。当别人说认识你,你这个代词指代的仅仅是你充当的角色,那怕至爱亲朋也可能如此。直至深夜,从角色中逃亡,潜藏于梦中——人睡着的时候还是真实的,借梦境享受你本来想过的日子。

在现存社会,人们好不容易要回一些个人的尊严和自由,但要回的尊严和自由竟然只属于角色不属于你,而本真的价值已经消亡,那么,我们真的还有尊严吗?我们的自由又在哪里?当高尚和诚实与愚蠢同义,成为笑柄的时候,剩下的只有游戏,认真是不能丢的——做戏必须认真。

活到这种境况,人真的很惨也很无奈。

戏是不能不做的,但也不是随便能做的,一做便上瘾,觉着不做戏反倒是不务正业。从行为学角度分析,话说久了变成行动,行动用久了成为习惯,习惯意味着理所当然。做戏的过程说不上愉快,但奥妙在于结果,它带给你想要的甚至出乎意外的实惠,如此这般,你不想做戏也难,愿将一生卖给舞台。做就做呗,什么“自然的人生”,“上帝赋予生命的自身的美”,汉语里从来没有这些怪词儿,无非是跟随破西装一道贩卖过来的洋垃圾,与我何干?

人为着实现个体的理想去做戏,但理想主义肯定是不会有了。生活大舞台上,除了布景,还存留多少真实?

一个好的表演者必须先成为好的剧作者。有些傻冒没准备妥当,冲到戏台子上,但戏台上没有属于他的对白,他的灯光,他的情节;他不知所以,莫名惶恐,眼看干扰大戏的正常演出,观众起哄,赶紧溜下台再说。世界没了他的可去之处,痛定思痛,发觉不学两手做戏的本事这辈子他真的要没戏唱了,还顿然开悟:当今之世为何是崇拜明星的时代?

没有人天生愿意做戏,也不是中国人善于做戏,两千多年前,古希腊人在环形剧场大演悲剧的时候,中国还没有戏剧概念。不知出于何种原因,也不知从公元前还是公元后开始,做人不合时宜,虚伪合乎伦理;率性而为有悖常识,曲曲弯弯体现审美;中规中矩办不成事,嘻嘻哈哈一路绿灯。中国人于是生下来就要改造天性,自愿将一生精力投入其中。此中,“关系”一词至关重要,关系打造人情世界,决定人生的顺逆成败,是生活中无时不刻演出的节目。有人说关系是物的存在和展开方式,有人说关系是生产力,还有人将关系评介为硬道理,都没错,但将三条加在一起才构成完整的定义。关的本义为门闩,门闩自然不会自行脱落,赚开一扇门是一出戏,十扇门一百扇门呢?

有些人受旧时代娼优隶卒为贱业的毒害甚深,不太情愿承认做戏,而用“逢场作戏”四字自表清高。此种陈见不知落伍到猴年马月去了,君不见,晚清程长庚、谭鑫培,民国“四大名旦”曾经何等吃香,今天的追星族千里追星都变成了疯子,不记得黎明与杨振宁的故事了吗?那一回,两人同机于北京落地,接待杨先生的只寥寥数人,而黎大明星被千百人包围,警察紧张得摆开对付街头暴力的阵容,诺贝尔如泉下有知,难免泗泪纵横。故此,没有理由厌恶演员的职业,将戏做好了,名利双收,如日中天,比当总统还风光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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